蕉下客
西洲
蕉下客
小区的一头,有邻居在门口种了几丛美人蕉。土里施过有机肥,美人蕉的叶子黝黑发亮,黄色、深红的花朵大而厚重。一丛开在栅栏外面,一丛开在白蜡树下。婷婷袅袅,真是花如其名,临风而立。
这是我第一次在可克达拉见到美人蕉。不,应该是第一次在伊犁、在**见美人蕉。在我的印象里,美人蕉是温暖的南方植物,最起码也得是嘉峪关以内的植物,就像春天的嫩竹钻破山林,夏日木窗外的芭蕉潇潇,秋天晚风中桂子氤氲金黄的芬芳,它们的地域属性过于鲜明,丝毫不带西北偏北的质感。
我小时候种过一次美人蕉。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学校动工盖新教室,地基周围的树木被挪了地方,花花草草只捡了大的重新栽种。一些调皮胆大爱凑热闹的男生围在跟前翻东找西。放学的时候,隔壁班的表哥喊住我,满是泥巴的手里捧着一块什么东西的根茎过来让我带回家种。问他是什么,他含含糊糊也说不清,只说,这是好花的根,你回家让大姨埋在土里,年年都会像学校里的那样开花。
那是秋天还是早春,我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夏天的时候,靠近堂屋窗户的院子,长出了一大片美人蕉,浅黄的花,碧绿的叶。雨后叶子更美,薄薄的,透明的。
只可惜,大概是那年冬天太冷冻死了根,第二年一个芽也没有萌发。
父母到上海打工,我们姊妹去过暑假。浦东的乡下水泥公路铺展,水杉笔直高大,踏过松软的落叶,就是一畦一畦的稻田,方正如大大的田字格。夏日午后,树影斑驳,蝉鸣如雨,稻秧翠绿,渠水清凉,一只大龙虾挥舞着两只钳子,不知从哪里爬到路上来。人家的屋后面,厂房外,水塘边,临水照花,除了紫薇,便是美人蕉。公路两旁尤其多。高高大大的,翠绿硕大的叶子捧出红的黄的花束,挤挤挨挨,挨着公路两边,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被风吹烂的叶子上落满灰尘,但花朵总是那么明亮鲜艳,二十多年过去,每次想起,仍有明亮的黄色花朵在陽光下闪烁。
说到美人蕉,不免想起芭蕉。在唐诗宋词中流连的芭蕉居多,不管什么时候读到,都令人心思缱绻,百转千结。
唐代徐凝,拿芭蕉与美人蕉对比过:红蕉曾到岭南看,校小芭蕉几一般。差是斜刀剪红绢,卷来开去叶中安。
诗句过于通俗和写实,毫无意蕴可言,只可当岭南风物之记录。皇甫访有首《题美人蕉》,可约略与芭蕉分一点风致:带雨红妆湿,迎风翠袖翻。欲知心不卷,迟暮独无言。
《红楼梦》中写到芭蕉的地方很多。怡红院外有一株海棠、数本芭蕉,这也便是宝玉最初题写匾额“怡红快绿”的缘由。探春最喜芭蕉,结海棠诗社时便为自己取名“蕉下客”。黛玉笑话她是“蕉叶覆鹿”的鹿。其实那覆盖住樵夫打死之鹿的并不是芭蕉的“蕉”,而是砍来的柴。黛玉当然不是不知此蕉叶非彼蕉叶,不过是利用这个典故现成的字面捉弄一下探春罢了。但曹雪芹,也许真的想用“蕉叶覆鹿”来暗示真假虚实的人生不过如大梦一场,就像庄周梦蝶,是蝶还是周,谁能说得清?
曹氏关于芭蕉的典故,还是在大观园。
元春省亲,游幸大观园,令一众姊妹兄弟为匾额题诗。别人都气定神闲,唯独宝玉,在作“怡红院”一首时,因说“绿玉春犹卷”,被宝钗提醒说元妃已将匾额由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可见是不喜绿玉,何必再写绿玉呢。宝玉一时智短,无奈拭汗。宝钗有心相帮,便令他将玉字改成蜡。一说典故,宝玉顿时洞开心臆,连称宝钗为一字师,还说“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你姐姐了”。
这典故出处便是钱珝的《未展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这是我读过写芭蕉最温柔可爱羞怯的诗句了。把未展芭蕉比喻成少女心事,不像其他,常常与雨和夜晚、与思念忧愁交织。
雨水洗过蕉叶,蕉叶的绿便带了浓浓的雨意。芭蕉似乎是为雨而生。
“芦叶西风惊别浦,芭蕉夜雨隔疏窗。”“窗前新种绿芭蕉,夜雨声声枕上敲。”“短檠灯火掩书卷,屡听芭蕉夜雨声。”……无一不是蕉窗外夜风瑟瑟夜雨潇潇。古筝名曲《蕉窗夜雨》将漫漫长夜孤客不眠,静听雨打芭蕉的愁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宋代诗人胡仲弓有一首《芭蕉》:“为爱芭蕉绿叶浓,栽时傍竹引清风。近来怕听愁人雨,斫尽檐前三四丛。”因为惆怅而迁怒雨打芭蕉的心意几乎与“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一样令人怜爱和伤感。
芭蕉是属于南方的植物。园林中的芭蕉暂且不提,出门在外,汽车奔驰在南方大地,那一闪而过的除了春天开满山坡一树一树的玉兰,除了夏日覆盖山坡、浓密茂盛的翠竹,便是举着硕大叶子的芭蕉了。
如果是晴天,天空之蓝,云朵洁白,和芭蕉之绿,便一时明媚起来。但若是阴天,那风中摆弄硕大叶子的芭蕉,在远山迢递中,似乎也带来了无限忧愁。
人在旅途,难免有孤客之感,便总想到一点芭蕉一点愁。但哪里是芭蕉愁呢?
月季
小区里的玫瑰花今年长势明显不好,花丛稀疏,叶片小而干燥,病恹恹的,好像还没从冬天醒来似的,花朵也小而略显单薄。因为绿化一直都没有给水,说是管道网坏了——小区里的花草树木全靠天,在**,靠天,就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了,但也好在今年春天和初夏落过一些雨。玫瑰花丛瘦弱矮小,加上大蓟和杂草丛生,略显荒芜,但进入盛花期的玫瑰开在杂草丛中也算别有一番风致吧。
暮春初夏,清晨的阳光映照着鲜绿丛中的桃红色玫瑰花,天空的蓝和鸢尾的蓝高低呼应,云朵生动,风也渐渐舒畅起来。
就在这样蓝天下的软风中,月季悄悄地开了。灌木丛中,人家院墙外,栅栏旁,马路两边,到处都是。我们小区里面最多的是两三个款式的月季,一个是深粉浅红色,重瓣,柔弱的花瓣和茎秆,好像禁不住那朵花的重量,总是甫一盛开,就立刻垂下了头颅。还有一种淡粉单瓣,有点太淡了,几乎可以是白了,开着单薄的六七瓣花,风一吹,晃啊晃啊,下一秒好像就要晃掉。野草已经结籽,月季花的花托和茎秆上长满细细密密的腻虫——那大概是叫蚜虫?我并不知道,只是密密麻麻,令人起鸡皮疙瘩。但成片的月季在结籽的杂草丛中随风摇曳,高低错落,深红淡粉浅白映衬,下班回家,远远望去,倒也好看。
有几栋楼的邻居买来月季苗,在自己家院墙外种了不同品种的月季,爬藤的居多。一进小区左手边那栋楼,靠着院墙种了几株彩虹色月季,一株深红,一株明艳的黄色,一株爬藤的小而单薄的粉色月季今年比去年长得好多了,花朵渐渐绽开。还有邻居家小院里种的不是菜,全是各色月季,风吹叶摇花影婆娑。
但那也许是蔷薇。如果我能更爱钻研一下,可以把月季、蔷薇和玫瑰一一细说。但算了,就把它们也叫做月季。
我有次在团购小程序里买了一盆颜色随机配送的月季,拿到花才发现,里面其实有四根独立的小苗,一株已经开出香槟粉的小朵,一株顶着两个花苞待放。又过了几天,居然还开出了一种浅黄色。如果太阳太大,花朵的颜色都趋于平淡,但是花瓣繁复细碎,有点儿欧月风韵。我把它们种在院子里一个深缸中。花儿开败,花瓣一片不落,是一整朵干枯,花瓣边缘趋于灰、白和脏,剪掉之后,第二天便发新芽,几天长成一个带着花苞的枝条,渐渐又要开放。
湘江西路上,宏福众安的南北区中间那条马路边,還有井冈山路的西侧,月季花是重瓣而多彩的。有深红,红得有点泛黑,花朵大而美,花瓣边缘微卷,使得花朵更显立体而丰盈;
有粉红,是真正温柔的粉红,硕大的花朵,在早晨的阳光中,明眸善睐,温润可亲;
有香槟黄,花形紧致,中心黄色浓郁,愈到花边黄色愈淡,而花瓣瓣瓣分明,层层递进,每一朵都开得郑重其事;
还有逐渐深入的红色,慢慢淡去的粉色、黄色和月白……
安康西路和峨眉山南路的交会处,井冈山南路和湘江西路交会处,有几种别具一格的月季。它们茎秆粗直,在一众月季中算茁壮了。米白色、香槟色、肉粉色,有一种是桃粉色,带一点病态的白。无一例外,它们像约好了似的,花朵饱满而硬朗,但很内敛,即使盛开也不会开得肆无忌惮,几乎可以当成花店里售卖的一种玫瑰。
井冈山路再往南,树荫下有一丛灰紫色的月季,叶子薄薄的,偏黄绿色,茎秆直立但略显柔弱,晚风吹过,婷婷袅袅,动人心弦。只是那种灰紫色,猛地看过去,像是失血过多的公主惨白的脸色。
前两年我还坐通勤车往返伊宁市和可克达拉市。早晨起来太早,往往在车上昏昏欲睡。直到大巴车从七一七大道拐进迎宾路,才渐渐准备清醒。就是那时,路边树下灌木丛中斜伸出来的各色月季,在明亮却十分柔和的晨光中,随风浅浅摇曳。那一瞬,仿佛花朵有灵,仿佛它们早就准备好了,在清晨的柔光中,一起从矮灌木丛中跳将出来,一下子铺展在瞌睡人的眼前,让人拥有美好一天的开始。
有时候我想,月季真的是最识大体的花。品种繁多,容易成活,也好打理,剪下来插花,也枝枝分明。花期又长,简直是一刻不停地开,开得义无反顾前仆后继。
根本不像玫瑰那么娇弱,只在春末夏初,几天时间一股脑儿开完,便纷纷凋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当然,“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月季太过普遍和常见,连名字都显得那么家常而不如玫瑰雅致,开在灌木丛中的品种并不高贵而几乎等同于开花的“灌木”。
汪曾祺先生写栀子花的时候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就让玫瑰是玫瑰吧,月季,我们可克达拉的月季香不香的倒也无所谓,就是要这样盛开,开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
夏日之杏
5月底,单位的保安白叔带来一包杏子。杏子很大,黄中透红,酸甜爽口。因为是今年的第一口杏子,实在是新鲜好吃。我很惊讶:现在杏子就熟了吗?只有南疆的小白杏才熟吧?我们家门口的杏子才刚刚长成个。
白叔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我朋友,山上的杏子就是这时候熟呀!有很多种杏子!
啊,我突然意识到,不是杏子熟得早,是时间过得太快了,因为时光飞逝,因此讶异:不是前几天才看完杏花,怎么转眼就吃到了杏子?
这时节,小满刚过,端午将至,麦穗黄芒,即将收割。我们老家有一种叫麦黄杏的,就是这个时候成熟的。但记忆中吃杏子的时刻少之又少,好像杏子不像什么正经的水果——那么酸。
现在想来,也许是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好吃的杏子,甚至就没有吃过一颗完全成熟的杏子。
整个村里都没有什么果树,除了过于常见的枣树。只有村西头一个奶奶家门口,有两棵非常高大的杏树,和枫杨树、洋槐树长在一起,要么没结什么果子,要么就是还未成熟就被人用石子砸落了。那么高大的树,现在想来,春天的时候,两树繁花开在晴空下、土墙外,开在嫩芽初绽的春天,一定十分美好,但记忆里毫无线索,只有密密匝匝的叶子中,遗落着一颗两颗泛着青白色、即将成熟的杏子闪着诱人光芒的画面,以至于我来到**后,看见密密麻麻挂满枝头的杏子时,实在惊诧不已。那几乎可以用一串串来形容!
有一年到位于特克斯的七十八团,正是杏子成熟的时节,一路上都是果园,红扑扑的杏子缀满枝头,未待看清,便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刚要指指点点,又一片杏树掠过车窗。团场果园里鸡蛋那么大的红杏,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枝条伸出土坯垒就的矮墙,真正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人家院子门口,水泥地上,墙头的簸箕里,到处是一片片的杏子——去核的、整个的,是要晒成杏干。
喀拉峻深处,溪谷旁,野杏树撑起浓荫,地上落了一层杏子,有种熟透的果子恰到好处的发酵味儿,马儿、奶牛低头啃食。夏日野风吹过,杏子像大雨点倏忽而落,你要看准它们掉落的地方,捡起来,放进嘴巴,熟透的野杏子浓郁的果香盖住了微微的涩苦。
来**之前,我没吃过好吃的杏子;
来**之后,我吃了好多个品种的杏。
黎光杏(它的名字大概是这样写的吧?)是我在伊犁的大街小巷最早买到的杏子。年轻的维吾尔族小伙子推着车,芒果、香蕉卖过了,菠萝、火龙果也卖过了,就开始卖草莓、桑葚、杏子,再过一段时间,就卖苹果、油桃、蟠桃、葡萄和无花果。推车里的杏子,从小白杏到大黄杏,不一而足,但最早的就是黎光杏。它们果皮光滑,有不少斑点,像痣一般,即使尚未熟透也很甜。
小白杏,据说最出名的在轮台,我吃过的是库尔勒的小白杏。那年在鲁院学习,和远在库尔勒的朋友聊天,说到文学馆院子里的酸涩青梅,梅林前的一树李子,落在玉簪花下的桑葚,说到那些在初夏刚刚长出青涩果实的梨和柿子,她说小白杏正好熟了,便托人带来一箱,还随箱带了几个大馕,杏子的美味和情谊之温柔,铭记在心。
树上干杏,小而美——仅看长相,就是“你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果肉酸甜适中,果核轻薄好嗑,果仁的口感紧致多汁。我先前不会嗑杏核——太硬了吧,用牙齿使劲咬,不仅把杏仁嗑碎,也担心牙齿会碎掉。一次吃饭,有人带来此杏,我说这个核太难嗑了,往往不吃。一位老师大叹我“买椟还珠”,最好吃的是杏仁呀!并且当即示范嗑杏核妙法:把杏核立在槽牙上,轻轻一压,壳仁分离,两两完好。而不是像我以前,平放杏核,从中间最鼓的地方咬开,牙、壳、仁“三败俱伤”。说到树上干杏,此地还有一个通俗的名字曰吊死干,过于直白形象而被商品杏所弃,但有时冬天买杏干,有小作坊自制,封好的透明袋上贴一片纸,赫然写着:正宗吊死干。有时那个“干”字被遮盖住了,藏在褶皱里了,猛然一看“正宗吊死”,实在有些“画风突变”。都说六十一团的树上干杏最为正宗,因为树源、水土和风韵。**年前我还当记者的时候,到六十一团采访,看过两棵树龄超过一百年的老杏树,为树上干杏写过一个整版的报道,并取了一个现在看来很是矫情的题目《树上干杏的前世今生》,真不知道当时写了啥。
2020年金秋,搬到可克达拉来,我看小区群里有人发广告卖树苗,就买了杏树和西梅。发广告的姑娘说,树苗是她爸妈苗圃育的,在六十四团,下过霜再种容易活。某个周末,她开车给我捎来,她妈妈看我们笨手笨脚,一把接过铁锹,帮我们把几棵树都栽种好才走。临走时指着一棵略粗的树说,这红杏在我家已经结果了。今年红杏开了一树的花,我还想着该能吃到杏子了,结果花儿落了,一颗杏子也没结。倒是我未寄以希望的一株略小的树上干杏结了几个青涩的果子。
杏的种类还有很多,但我大都不知道名字,买的时候只好一手拿着品尝,一手往塑料袋里装。大的黎光杏,黄杏,鸡蛋杏……杏杏不同,口感各异。每每吃到好吃的杏,就觉得人间俗语“宁尝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充满着对杏的极大偏见,说这话的人,一定没有吃过**的杏。
从伊宁市到可克达拉,公路两边有不少的杏树林。春天还没开始,远远看去,树林已经变了颜色,杏花的芽苞渐渐鼓胀,但还紧紧地藏在深紫色的花托里。就在你几乎忘记了它们的时候,某天清晨,不经意地望向窗外,哎呀!杏花已然开出一片淡粉色的烟霞。在早春较为荒芜的时刻,在别的树木刚刚冒出新芽的春风中,那一树一树的杏花映照着湛蓝的天空,尤为珍贵可爱。
七一七大道上也有很多杏树,大都是树上干杏。
可克达拉市区的杏树更多。大道两旁、绿化带中,小区里,公园内,无处不在。市规划馆正门对面的公园里,有一片杏树林,杏花开放时,蜂蝶嘤嗡,香气扑鼻。
花城佳苑七区还有一个名字叫杏花苑,小区里绿化树木就是以杏树为主。
但杏花的花期不长,一场大风,一阵冷雨,一次倒春寒,花儿便会凋残。如果一直都是艳阳高照,杏花的粉渐次失于苍白,在疾驰的车窗外,在瞌睡人的眼眸里,渐渐不再成为风景。
与桃之夭夭相比,杏花似乎冷艳低调一些。我读过的古诗词中,桃花诗多,杏花词多。而杏花(树)成精作怪,蒲松龄好像没有写过。《西游记》第六十四回,唐僧师徒过荆棘岭,风清月霁之宵,松树精十八公将唐僧摄至木仙庵,但坐论道谈诗,月明如昼,不肯放行。
正留客时,杏仙捻着一枝杏花登场: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煙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只可惜,因为杏仙想与唐僧婚配,便从得道的草木成为唐僧修行路上的配角——管他是千年的松竹桧柏,还是成精的枫桂杏梅,均被八戒一顿钉耙,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悉数败坏。
读到此处,内心凛然一叹。
关于杏子,还有一点题外话。在我的老家,我们不说杏子、桃子、梨子,我们就叫它们杏、桃、梨。杏从树梢到手中,我们是摘,是够,我的**师友们不说摘,而是拔。且“拔”字用途之广,常常令我惊叹不已。不仅杏子可以拔,草莓可以拔,桃子、梨子、苹果,番茄、黄瓜、辣椒也可以拔,甚至洋槐花、榆钱也是用拔的,大地上扎根而生的荠菜、蒲公英、野芹菜都是可拔之物,那些摘、采、撸、剜、捋,统统可以不需要,一“拔”了之。
搞得我也有点“拔拔欲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口音里带了很多的**味儿:比如po和bo。我很多次听同事朋友讲话,几乎都把bo发出了be的音,怎么形容呢?本来是把口腔鼓起来,爆出一个音,但偏偏是要把嘴巴扁住,嘴唇一撇,把声音从嗓子眼里推出来。一开始我还十分注意,暗自要求自己千万不要学会,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有点这样的倾向了。
再比如我曾耿耿于怀的,在家里不说在家里,非要说在房子。朋友打电话问:你在哪?从前说我在家,现在张口就是:我在房子,你过来玩。
我想,入乡随俗这个成语,其实不是让你入乡去随“俗”,而是这“俗”不知不觉就改变了你。
然而,“试问岭南应不好?只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蜀葵与木槿
昨晚有梦,梦到小时候的伙伴。她正在揪园子里盛开的蜀葵给我粘在耳朵上,又给我编辫子。编好两根辫子,她扶正我的头,郑重地跟我说再见,然后就爬到高高的蜀葵上,坐在枝头:蜀葵会长得很高,到时候我就飞到天上去了,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过了很久我来看她,她仍旧端坐在蜀葵上。蜀葵长高了些,而她似乎变小了些。我拉她一起回家,她不愿意:明天你再来,就见不到我了。第二天我再去园子,碧蓝的天空中,蜀葵像魔豆般高耸入云,她变成了蜀葵上的一个小点,隐约可见,我的耳边仿佛回荡着她的声音:再见呀!我飞到天上去了。
醒来一阵恍惚,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啊。
蜀葵梢头的那个要“飞到天上去”的女孩叫兰,比我大两岁,是祖母的邻居。小时候我跟着祖父母生活,和她一起玩闹,一路上学。我做的第一顿被小叔奚落的面疙瘩,还是跟她学的。那时候,我们没少吵架。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一直到她初中辍学。我接着上学,她出门打工,那以后,我們就几乎没有再见过面了。
梦境中的蜀葵,是兰家园子里的。一株高高的茎秆,一边往上长,一边不停地开花,一边又把种子结成一个个饱满的扣子。
在村里,几乎没有谁家的园子里种过花——指甲花是不算的,那是染指甲的,有园子的人家都有。指甲花旁边一定还有一篱笆的眉豆,眉豆的心形圆叶子刚好用来包涂了指甲花的指头。
兰家的园子入口有一棵高大的枣树,枣子成熟,我们一定会爬到高高的树梢摘最甜的枣子。树上看过去,并没有什么视野,目光总被附近的树木遮挡,看过去,不是有刺的洋槐树就是硕大的枫杨树。枫杨树下潮湿的荒草中遍布着几乎都长不成株、像豆苗一样的枫杨树幼苗。谁家门口还没有几棵大树呢?就只能看看树下的园子。
园子边角篱笆跟前除了开着各种颜色的指甲花,就有一丛粉色的蜀葵,也许还有一簇淡紫色的鸢尾花,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那些花儿都是兰种下的。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种子。每次她都细心收集种子交给我,让我也种到家里去。但我常常不是把种子弄丢,就是把种子撒在一块家里经常泼水的地方——我们家的院子实在太小了。那些种子总是无一例外地被冲走、被泡烂而从未发过芽。
彼时我们不叫它蜀葵,叫它秫秸花。兰家园子里的秫秸花是粉色的,花瓣中间靠近花蕊的地方颜色深红,盯着看,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眼睛里,神秘而幽深。
蜀葵的后面是一棵木槿。开在一起的时候,蜀葵的花就显得不如木槿庄重和谨慎。不横向比较的时候,木槿的花,开了的,不如没开的好看。我更喜欢那未开的花苞。结实、干净、爽利,色泽鲜明,绿色的花托包裹着深粉色的蓓蕾,看得人心满意足、忧虑全无。可小时候,我们都是喜欢盛开的鲜花的,还不懂得花未全开月未圆的深意和蕴藉。
兰家的木槿来自小学语文老师家。老师家园子的篱笆几乎是木槿围成的。
同属锦葵科的木槿和蜀葵的花有点相似。皱纹纸一样的花瓣,一个浅红,一个淡紫。像假的。
我们悄悄从小路旁走过,借着木槿本身枝条的掩映,掐几朵花,一瓣一瓣撕下来,再将花瓣底端小心撕开,粘在耳朵上当耳坠。
因为看到老师家的篱笆中有很多从木槿树上砍下来的枝条,都叶子舒展,甚至还开出营养不良般的小花,就偷偷地攀折几根枝条,甚至急功近利地直接攀折带着新鲜骨朵的枝条,带回家种。
可从来没有种活过。直到我们又一次攀折时,被师母抓个正着:你们干吗!
兰才不怕,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家的花这么好看,我也想种。
师母被气笑了:现在夏天,花开这么大,叶子长这么多,你们折下来种?!
我和兰面面相觑。
等春天的时候吧。师母说。
第二年的春天,兰家的园子里果真种上了从老师家拿来的木槿。那是一棵已经生根并发出枝杈的木槿,当年就有花骨朵冒出来,开出五片大花瓣托着一丛细碎小花瓣的浅紫色花朵。雨水淋过,油亮的花和叶微尘不染,滴水不沾,花和叶更加明亮。那种明亮,是阴沉天气里沁人心脾的亮。
兰自己种上了木槿,却惜之又惜,再不肯摘一朵下来,扯花瓣粘耳朵上当耳坠了。
后来知道木槿花能吃。于是心里总有种看到过老师一家围坐吃花的假象:夏夜清凉,月朗星稀,鸡鸭鹅悄然无声,猫狗却在脚下摇头摆尾,蝉鸣树梢,风从四面吹来,篱笆中的木槿花在月光下摆动它们的影子。老师一家人围坐在院中,一道以木槿花为主料的什么菜就摆在桌子的正中央……
但他们应该是没有吃过,大概也根本不知道这花除了观赏、除了当围墙,还能吃。木槿花炒鸡蛋,据说美味。又有一道菜:油炸木槿花。但木槿花碰到油炸,不知道炸成什么样。有天早上母亲从院墙上摘了十几朵南瓜花,裹上面糊,下锅炸了,趁热吃,咔擦咔嚓,有点花朵的芬芳。但是油太多,而且浸到了裹着的面粉里,酥脆感也是几秒种就没有了。油炸木槿花,也许类似?
总觉得开得热闹风火的蜀葵与“无心驻车马,开落任薰风”这样的诗句并不合拍,“朝看暮落”的木槿看起来更容易“开落任薰风”。从前的“凉风木槿篱”已然成为园林、城市绿化中显眼的一种。
可克达拉儿童公园的迷宫旁就有几棵木槿,初种下时是一个小小的棒棒糖形低矮的灌木,长了这几年,一株木槿铺展一大片树冠,盛开的时候,花朵紫红,枝叶暗绿,一株株圆滚滚的,开在碧绿的草坪上,一路走过去,就到了儿童书吧。
除了木槿,儿童公园里的花果还有不少。公园只有巴掌大,花草树木繁多。三月四月是碧桃、梨花、杏花、苹果花、山楂、海棠,是芍药、丁香、鸢尾、锦带花和萱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五月以后花少树多,但也有月季一轮一轮一直开到冬天下霜下雪,薰衣草在迷宫中散发淡紫色的幽香,稠李细碎而密实的小白花儿芬芳扑鼻。孩子们在公园中奔跑,打闹,很少有谁抬眼看看盛开的花朵。这些花草树木,丝毫不能令他们感到意外和新奇,因为它们已然成为孩子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故乡与他乡,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有点分明。我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不知道老师家的篱笆墙还是不是木槿。从前没有吃过的木槿花,现在要吃,大概更不容易吃到了。
那年春节回家,正赶上兰的弟弟结婚。她家种过蜀葵和木槿的地方,盖起了一栋两层的楼房,是弟弟的婚房。楼房明亮的玻璃闪着耀眼刺目的光,喇叭唢呐的吹奏吵得人耳朵生疼,兰温柔地哄着大孩子去带小孩子玩。我们站在冬日的阳光下,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责任编辑蔡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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