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声音渐次消失

黄璨

大厅里有些暗，只窗口透进来一些光，显得格外冷清。坐在一张餐桌旁，聋妹一遍一遍地朝门口看，都快两点了旁边泰山厅的客人还没走。她得回村子一趟，然后下午四点赶回来上班。

走廊、大厅以及厕房的卫生全都打扫完了，并且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今天的厕所有点难打扫，一个客人醉酒吐得便池内外都是，拖布拖了很长时间才处理干净。想起刚来时遇到这种情况，她差点就吐了，在娘那里哭着说不干了，娘哀哀地看着她说：“姑娘，干去吧，就你这样子，能找到工作已经很不错了。”如今，已然习惯了。

负责客房的一个姑娘经过门口，朝里探了探身子，看了一眼她，什么都没说又出去了。今天下午没什么突发情况吧，就怕她不清楚也没人告诉，到跟前又乱了阵脚。那一次市长来，走廊要铺红地毯，经理开会特别作了布置，她没听清，结果给耽误了，气得经理当众批评，还扣了200元钱，她心里又委屈又可惜那钱，几个晚上都没睡着。可有什么办法，经理已经够体谅她了，每天上班点名，知道她耳朵不好，到她那里不答到也就过去了。只是给她安排工作太费劲，会上说一遍，还得安排同事再给她传一遍，同事朝她耳朵喊很多遍喊得都没了力气，她有时靠口型能猜几句，有时则完全听不清，弄得同事都失去了耐心，宁可远远地躲着她。好在她懂事，脏活累活抢着干，又爱主动帮别人，动不动还买糖葫芦爆米花给同事们吃，在餐饮部这一年才踉踉跄跄坚持下来。

一定要好好干的，工资是少了点，但单位给交养老金，还不会风吹日晒。并且，在这里说话要轻声轻语，拿东西要轻拿轻放，有客人来得避一避让一让，吃东西得细嚼慢咽，虽有些心惊胆战的拘谨，但从前自己都是大大咧咧，走路像个男人，实在也不像个女人样子，如今能多点这方面的修养，反倒是一件好事。不然又能怎样呢，如今自己是再也失不起业了。

终于，泰山厅的客人醒的醒醉的醉从门口经过，并在走廊左摇右晃搞出了很大的动静。她赶紧起身到门口，静等他们像移动的画一样渐渐离开，然后到客房帮那几个腰身纤细的年轻姑娘搞完卫生，急匆匆去餐厅吃了点东西便赶紧往外跑。今天是十月一寒衣节，公婆一家要祭奠先人，还要看看爹娘，一个多月都没见他们了。

三轮车就停在餐饮部门口。初来时是停在院外路边的，怕同事们笑话。后来她发现，即便别人看不到她骑三轮车，一些看不起她的照样看不起，社会上势利眼多得像满地撒豆子。便索性不管了，反正影响不了她一分钱，随她们怎么想怎么说吧，她是来挣钱的又不是让别人看的。只不过她太瘦小了，戴头盔骑在车上，从后面看像被车斗整个压住，真难为她人小力气竟那么大，街上骑三轮车的大都是些男人。

虽然早已适应了，但市区路上仍是有些紧张，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司机开车从旁侧或后面撞过来，她听不见响动，后果不堪设想。前天晚上九点多下班，要把提前準备好的萝卜干还有村里一家老人请她代卖的鸡蛋给老客户送去，因着连续几晚上熬夜做萝卜干，困得骑车都犯迷糊，到一处偏僻路段差点和对面一辆车相撞，亏得她扶手用力拐了一下，撞到旁边马路牙子上，车翻了人好着，萝卜干撒了一地，蛋清蛋黄糊了一身。深秋的夜，路上再不见人，想到这些年苦的连个帮她的人都没有，鼻涕眼泪收不住地往外涌，感觉活着都没啥意思。等哭完了，狠着劲把车扶好，地上的萝卜干鸡蛋清收拾干净，就又骑车回家了。那个时候，老公正在床上睡得呼呼响。

村路上好些，人车都不多，相对安全。只是，路边的白杨树已开始黄落，尤其过了高架桥，较之身后市区的高楼林立，眼前一点一点铺开的农村竟一下子像矮到了地里，连着远处庄子里的树也几乎全秃了。老天爷偏心，连天地将至的寒冷，都要让农村来得比城市早些。如同马路上行色匆匆这么多人，单单选中了她聋妹，四十多岁精力还无比旺盛，却毫无准备地从一个热闹繁华的世界陷入枯冬一样的寂静，之前活色生香的日子竟像大年夜村子上空骤然绽放的一个烟花，只“嘭”的一声，便散得无影无踪了。

一想到这些，聋妹便不由得烦躁，又强迫自己骑车别分心，她比不得别人，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是稍有点不操心都会出事。然而周围包括亲人根本无法体会她的恐惧和仓皇，任她在外面这样地奔波却并不怎么担心。做事那么利落，脑子反应还快，看她同正常人并无什么区别。就是不能交流，一说话便露了底。

“就是个不出名的聋子！”村里人说。

聋的问题是结婚后才出现的。如果是结婚前出问题，现在的老公估计也不会找她。而那时他却并非她的独选，大黑眼睛圆月脸，这样一个漂亮姑娘，身边不乏小伙追，其中一个后来还当了老板，但她嫌个子矮，最终找了现在的老公，穷是穷点，却长得标致，装门面。如今想起会微微生出些后悔，如果嫁了那个矮的，现在至少也是个老板娘，不至于日子过得一地鸡毛，想创业老公还嫌她挣不上钱瞎折腾，心里的苦没地方说。那句话说得对，婚姻就是女人的命，农村女人更是。看那些嫁得好的女人，还有城里那些身体健康有工作的女人，每天轻轻松松的，能把家里收拾干净，能按时做上饭，家里人认可你，还能把钱挣来，还有时间多睡睡，把自己保养保养，头发黑黑的，不用费劲地染，人家多漂亮啊！

聋妹这辈子都享不上这样福。本想凭一己之力或许能闯出个名堂，但上天偏不让她好过，——当年不过是一个感冒啊，乡里人哪有闲把它当回事，老公去**打工只过年才回来，孩子一岁多刚能走几步路，家里的猪呀鸡呀地里的麦子萝卜，凌晨三四点还得去批发市场把大棚的菜卖掉，八点再赶到乡邮所上班……就她一个人，脚踩风火轮，以为吃几片药就扛过去了，不曾想竟十几天躺床上起不了身，待后来终于能起身了，看旁边爹娘的嘴动着，自己耳朵里却嗡嗡嗡的只是些杂音，以为哪儿堵了，又是掏又是揉，结果一点作用都不起。再后来，感冒彻底好了，耳朵里的杂音却结了板，把一切的声音都拦在外面，偶尔用力冲进去的几句，也缠成脑子里的乱麻，心都哭裂了也理不顺。

如果手里多点钱，能到大地方大医院治一下，生活也许就是会另一番模样。人这一辈子啊，苦点累点都没事，就是不能没有钱。尤其女人，挣不上钱连自己的老公都看不起。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挣到的钱。十五岁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耳朵还好着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县城学裁缝，南方老板几个学徒数她学得最好，电视台播音员的衣服都是找她做，以至于老板回南方将店面很信任地交给了她，却因撑不起工商水电各种税费，两年后绞着心放弃了。恰逢村里招乡邮员，便又回到村子里，每天骑个破自行车风里泥里，好不容易争到支局长的位子，结果邮政部门改制，耳朵又出了问题，硬生生给辞退掉了。然后是车行洗车、夜里点灯熬油给市场一家寿衣店加工寿衣，替村里留守老人往城里卖鸡卖蛋赚一块两块的差价，想着能多挣点钱，让家里家外的人都觉得这女人还行，不曾想日子没往前反而越来越恓惶，自己就像荒野上一株孤零零的芨芨草，被风吹得乱摇头，全没了生活的方向。包括这些年雄心勃勃想要做的萝卜干产业，也眼睁睁地看着泡了汤，待这两日收个尾就只能放弃了。这次回村里，正是要把平日送货的三轮车留在农村的院子里，把电动车骑回城里上班用。

村子离城并不远，骑车半小时就到了。是新农村建设从老村子搬过来的新房，拼方格一样在西北荒滩上横横竖竖一大片，各家门前的树尚又未来得及长很大，整个村子便一马平川的阔大，还显得矮且寂静。矮是一趟子平房自然的矮，寂静却是因年富力强的人都到城里打工或陪孩子上学，只留守老人迟缓的身子在村里凋树叶儿般地晃，使村子更显清冷甚而遥远，让人担心这些老人走了后村子会不会消失。但村里老人不这样认为，等他们百年，城里打工的子女自然也就老了，就回来了。你一个农民，城里又没低保啥的，老了打工没人要，生了病连药都吃不起，你不回来干啥？就是要着吃都得回来要着吃。

聋妹也逃不过这样的归宿。即使当初为孩子上学勒紧裤子在城里贷款买了房，但村里的新房仍得再借钱修起来。还不能修得少，得足够地方盛农具，铁耙、编织袋、扫帚、肥料、喷药器、塑料桶、绳子、废铜烂铁，看起来破破烂烂一大堆，却春种秋收处处用得上；
得存放秋收的麦子，袋装起来整整齐齐码在墙边，全家吃一年还得有余，以备不时之需。还得有盘了炕的里外几大间住房，亲戚来几摞子都不怕。还有厨房、卫生间，样样都不能少。院外两侧的空地还要种些西红柿辣椒茄子，家里的菜蔬不用再花钱买。院内随手种的两棵枣树也一人多高了，今年秋天枣子结得不少，摇一下唰啦啦红一地，看着让人心喜。其实也没怎么住，这些年都在城里忙活了，但得抽空收拾整洁，不然村里人闲话。遗传了娘的心强，任啥都要做到最好。

老公早到家了，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地上晒着不多一点萝卜干。聋妹说咱们把这萝卜干收起来带城里吧，晚上我做萝卜干。老公没说话，走到枣树边盯着树梢上仅剩的几颗枣看。聋妹又大声说一遍，老公这才很不情愿地走过来，脸上也冷冷的。折腾这么多年，萝卜干没挣上几个钱，每晚倒把他影响得睡不好觉，胃上的病也越来越严重，还得担心她一忙忘了关水龙头电炉子这些，实在有些吃不消了，自己打工那地方的活并不轻松。然而，家里种的那些绿萝卜，除大小一致的卖给当地加工厂或城里人，剩下小的不那么齐整的做成萝卜干，至少能让聋妹手里多点零用钱，不至于窘迫到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有一次，聋妹一个人在地里收拾她的绿萝卜，一百多斤的袋重，就那么小的身子一袋子一袋子往她的敞篷车上扛，整个人在地里跌跌撞撞。同娘提起，娘说：“过着吧，都是受苦的人，人家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外面胡搞，已经够好的了！”

聋妹所在的东湾村，绿萝卜是很有名气的。方圆百里那么多村子，唯这里两千亩沙滩地种出的绿萝卜既清脆可口水分多，还富含硒这种微量元素，而一旦迈出这两千亩地，便再好的种子再好的地，种出的绿萝卜也都变了味。未到餐饮部上班前，聋妹一心都在萝卜干上，为此还尝试了很多种做法，麻辣萝卜干、香辣酱萝卜、糖醋白萝卜，另带点酸白菜、腌辣椒之类。然而仍是钱的问题，前期的厂房设备、生产经营许可证以及产品质检化验那些，算下来至少得三十万，这些钱从哪里来？村里房子城里旧楼连着几年贷款，家里空得连灰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积蓄。村上倒有创业扶持，但涉及到资金连村主任都无能为力，国家的政策也不是谁想要就给谁的。婆家人就更指望不上了，他们宁可给租地户挖土豆赚工钱，也不肯帮她切一根萝卜条。唯自己爹娘，疼她心里苦，全力以赴地帮，但他们那几亩地，能把自己糊弄住就不错了。只好退而求次，每天点灯熬油地手工做，人都累成了狗，但每盒只能赚上个三五块。前年秋季雨水多，雇几个工人把萝卜条切了，早晨铺村子冷库旁的空地上晒，不想中午天气骤变，老爹喊快下雨了赶快收去，雨衣都没来得及拿两人就往外跑，从家到晒萝卜地统共不到十分钟路程，没跑一半风夹着雨便从天上泼下来，就那样和老爹还有萝卜条在雨水里泡着，蹲地上号啕大哭。也是那一年，做好的萝卜干尚未卖到钱，工人便上门要工钱，还跑到她公婆家闹，急得她翻来覆去一夜没睡，晨起梳头，发现指头粗的一缕黑发竟全白了。后来老爹说：“娃啊，再别做了吧，卖又卖不完，把自己苦坏了。”

聋妹不怕苦，一点都不怕。她可以不顾安全像个男人一样骑三轮车大街小巷卖她的萝卜干，可以一个人在地里把上百斤的绿萝卜一袋一袋往车上扛，也可以通宵达旦把晒好的萝卜干洗净拌上芝麻花椒辣椒盐糖蒜还有味精，用热油炝好第二天赶上班前按计划好的路线一盒一盒送到老用户手里。但决不可以让日子掉下去让别人看不起，也不甘心自己的命比别人差。曾经耳朵好着的时候，在村上任党小组长和妇女队长，凡逢年过节村上有活动，她能立时呼几个女人出来，不到三天就能排出一个像样的节目，把整个舞台搞得红红火火热闹至极；
镇上组织月饼大赛，连续六年她和她娘都能为村子争得第一，为此村领导一到比赛那天便满脸放光；
她家的正屋立柜上，标有“全省陇塬脱贫攻坚巾帼带头人”的一个荣誉牌红彤彤地立着……你说这样一个厉害人，怎可能轻易在别人面前服输，让别人觉得她这个女人不值钱呢？

在公婆那边祭奠完先人，聋妹独自一人来到了爹娘家。“十月一，麻腐包子送寒衣”，今天老娘特意包了麻腐包子，还做了酸汤，即便午饭已吃过，仍是想美美地再吃上一个喝上一碗。所说的麻腐包子，是当地人极喜欢吃的传统美食，麻子（大麻的种子）碾碎洗净上锅蒸一个小时，土豆削皮煮熟压成泥，两样混一起热油一拌，调花椒盐葱花即为馅，做出来的包子既有土豆的软糯还夹着麻子天然的油香，在曾经的困难时期给过人不少的滿足感，就是现在物质充裕了，仍有一份浓浓的乡情荡在那里。酸汤则是为了中和包子的油腻，土豆切丝，葱姜蒜辣椒炝锅，西红柿切碎调味调色，再加几片青菜叶，略多点醋，汤汤水水一出锅，红红绿绿既显得好看，喝上一碗也是热乎乎酸爽爽地可口。都是每年寒衣节当地人饭桌上的标配，虽没有台面上的奢华，却温煦安详，像冬天暖暖的阳光照着。而这样幸福，也只在爹娘这里才可以安心地享受到。

一回到爹娘家，聋妹便像卸去了身上沉重的盔甲，一会儿跑到院子里，一会儿又回到屋里，脸上的笑花一样开着，整个人像只轻巧的燕子。亲戚们都在，姑妈姑爹、舅舅舅妈，女人们斜躺在热炕上闲聊，男人在另一间屋子下棋，屋子里暖洋洋的。看到聋妹，女人们的话题立刻转向了她：“我家的这个娃啊，实在是个利索人，要不是耳朵不行，干啥啥成。”“你说那时候村里谁不说她漂亮，穿得又那么时髦，溜光水滑的能把村里那些女人嫉妒死。”“好像现在单位上也干得不错呢，又勤快又机灵，把她耳聋的那个毛病多少能盖住些。”

聋妹跟娘去了厨房。她听不到亲戚们正在说她的各种好。她也无所谓听到，因为改变不了她什么。看娘在案板上用力揉面的样子，她忽而想起了一件高兴的事：萝卜干创业显然失败了，但她最近发现了一个新的目标，那就是食品雕刻师。并非这个行业有多富有艺术性，她虽喜欢读诗，灵感来了也能像回事地写上几行，但就目前的现状，尚没有资本更没有闲情弄那些。是所在的餐饮部，一个雕刻师每月工资竟能达到6500元，让她眼睛都在放光。如果自己每月能赚到这么多钱，就可以不靠别人养活不看别人脸色，就能穿好的戴好的在人群中光鲜亮丽了。那餐饮部的雕刻师对她说：“不管干哪一行，只要你做得好，它就有市场，就有发展空间。”

一条路走不通还可以走另一条路，人是不可能停下来的。

一个梦醒了还可以接着做另一个梦，人的灵魂只有靠梦才能支撑起来。

一个女人要想在别人眼里值钱，就得自己能挣钱。

……聋妹的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些话，这好像是哪本书里看到的，但好像又是她心里长出来的。然而无论从哪里来，这些话都让她虚弱乏力的心有了重量，她已经在考虑如何把雕刻师秘不示人的那些绝技也学到手了。

而且，那个雕刻师就在餐厅的地下室，一个人干活，没什么噪音，工资还那么高。想到这里，聋妹兀自笑了。她知道，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一个人干活”这件事在自己心里的重要程度，也没人会去关注一个沉入无声世界里的人所遭遇过的种种，更不会有人体会她内心始终摆脱不了的忧伤和无奈，以及希望之后的绝望。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而这种孤独，除了自己，没人能够拯救。

“别怕，会好起来的。”聋妹轻声地对自己说。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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