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需要出走

文/余光中

许多人旅行只是为了乐趣，为了自由自在。中国人说“流水不腐”，西方人说“滚石无苔”，都因为一直在动的关系。

最浪漫的该是小说家史蒂文森了。他在《驴背行》里宣称：“至于我，旅行的目的并不是要去那里，只是为了前进。我是为旅行而旅行。最要紧的是不要停下来。”在《浪子吟》里他说得更加洒脱：“我只要头上有天，脚下有路。”

至于旅行的方式，当然不一而足。有良伴同行诚然是一大快事，不过这种人太难求了。就算能找得到，财力和体力也要相当，又要同时有暇，何况路远人疲，日子一久，就算是两个圣人恐怕也难以相忍。倒是尊卑有序的主仆或者师徒一同上路，像堂吉诃德或《西游记》里的关系，比较容易持久。

独游则有双重好处。第一是绝无拘束，一切可以按自己的兴趣去做，只要忍受一点寂寞，便换来莫大的自由。

独游的另一种好处，是能够深入异乡。群游的人等于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中间隔着的正是自己的游伴。游伴愈多，愈看不清周围的世界。彼此之间至少要维持起码的礼貌和间歇的对话，已经不很清闲了。

古人旅行虽然备尝舟车辛苦，可是山一程又水一程，不但深入民间，也深入自然。就算是骑马，对髀肉当然要苦些，却也看得比较真切。像陆游那样“细雨骑驴入剑门”，比起半靠在飞机的沙发里凌空越过剑门，总有意思得多了。

大凡交通方式愈原始，关山行旅的风尘之感就愈强烈，而旅人的成就感也愈高。35年前我随母亲从香港迁去台湾，乘的是轮船，风浪里颠簸了两天两夜，才眺见基隆浮在水上。现在飞去台湾一点跋涉感都没有。要坐船，也坐不成了。所以我旅行时，只要能乘火车，就不乘飞机；
要是能自己驾车，当然更好。

旅人把习惯之茧咬破，飞到外面的世界去，大大小小的烦恼，一股脑儿都留在自己的城里。习惯造成的厌倦感令人迟钝，一出门，这种苔藓附身一般的感觉就摆脱了。

旅行不但是空间之变，也是时间之变。一上了旅途，日常生活的秩序全都乱了。其实，旅人并没有“日常”生活。也因为如此，我们旅行的时候常常会忘记今天是星期几，而遗忘时间也就是忘忧。何况不同的国度有不同的时间，你已经不用原来的时间了，怎么还会受制于原来的现实呢？

旅行的前夕，会逐渐预感出发的兴奋，现有的烦恼似乎较易忍受。刚回家的几天，抚弄着带回来的纪念品像抚弄战利品，翻阅着冲洗出来的照片像检阅得意的战绩，血液里似乎还流着旅途的动感。回忆起来，连钱包遭窃或是误掉班机都成了趣事。

听人阔论旅途逸事，跟听人追述艳遇一样，尽管听的人半信半疑之余，勉力维持礼貌的笑容，可是说的人总是眉飞色舞，再三交代细节，意犹未尽。所以旅行前后情绪都有相当愉快的波动，几乎说得上是精神的“换血”，可以解忧。

当然，再长的旅途最终也会把人带回家来，尽管靴底黏着远方的尘土。世界上一切的桥、一切的路，无论是多少左转右弯，最后总是回到自己的门口。

出门旅行像醉酒一样，解忧的时效终归有限。宿酲醒来，往往是同样的惘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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